2011年1月30日,西安交大附中32名師生完成了七天的香港遊學團,與聖保羅書院的情誼日益濃厚,團隊坐上旅遊巴,從西環經西北通道到深圳機場,約需1小時45分鐘。
我是交流計畫的負責人,本來想好要在車上說幾句話,用普通話說出來的開場白也早度好,並且在前一天反復在心裏試念:
「各位交大附中的老師、同學大家好,大家有沒有發現我今天有甚麼特別?……今天,我和陳老師特地穿上第一天到深圳接你們的衣服,一模一樣的,為啥?就是因為要讓大家感到,你們的香港七天團還沒發生過,是從今天開始的,好不好?」
我並且已預計車內必有一片叫好之聲。對於這樣高質的開場白,一直頗感滿意。
然而,整個車程,我只是靜靜地控制好激動的感情,我知道,只要開口說,我便會忍不住,眼睛也會先紅起來,然後像湖海被海軍蹂躪過一樣。
車廂有著異樣的寧靜。
坐我鄰座的是小海豹,附中的施雲瀚同學,最近兩天他特別要跟我坐一起,便主動坐前排。為甚麼叫他海豹?星期三,我們去太空館觀賞《海底世界》,見到大量的海洋生物,結束前,畫面出現了一群白色的小海豹,大家忽然覺得似曾相見,施同學因為五官組合形似可愛的小海豹,是以得名。在此我要強調,施同學和小海豹的共同點,是那麼可愛的相似著。
我靜靜地坐著,有點頹然,反而海豹先打破沉默:
「老師,我老家在鄭州,下次到西安要去鄭州啊!」
「一定去。」我有點不專注地附和,別後才知道慚愧。
「老師,我要來上香港大學。」
「好……」
「老師你家有多大?」
「不大,大陸的計法大約50平方,你家呢?」
海豹有點猶豫,我知道他是怕我不是味兒。
「……大約一百多平方,國內一般都是如此吧!」
「那我去鄭州可以住你家嗎?」
「可以呀!當然可以。」
我稍振精神,順勢而問:
「海豹,回去努力讀書,珍惜前途,他日成才,買一套房子送我,讓我退休好嗎?」
「好呀,一定!」
「一定?」
「是,一定!」
我當然不相信海豹真會送我房子,但我深信海豹一定成才。他今年才相當於讀中四,但在整個遊學團,他有時間就看大學的物理教科書,他的老師說,他是少年班的精英,一年讀人家三年的高中課程。
我不知道海豹的父母像不像海豹,他告訴我,父母都是鐵路工程師,這對於從小就在數學合格邊緣掙扎的我,實在無法想像,鐵路於我,印象就只有詹天佑,他父親的形象,就是詹天佑。
我為海豹高興,出身得天獨厚,聰穎過人,他的一切,美好得找不到瑕疵。
一個美好的人排他地與我投緣,生之境界,彷佛也提升了層次。
海豹對我好,緣份有別于其他同學,確實無法解釋。
如果你因此亂想海豹有甚麼特殊取向,我要很抱歉的告訴你,你已經盡失童真,取而代之的,是歪念,像流過塵世的自然天水,無法再漂。
旅巴很快就開到深圳灣,團隊從車上拿下行李,準備過關。海豹長得高大,要彎身從稍低的行李廂一併拿出多件行李,本來不是最適合他的工作。但海豹很善良,也很尊師重道,他捧出來的行李一件又一件,我意欲幫忙,海豹總能更快拿走我的目標行李。結果,外號「公子」、遊絲細力的我,一直看著他完成任務。彷佛一個中年人在評核一個年輕人的表現,沒做示範,而只向他滿意地點點頭。
海豹拖著行李,不忍舍我而去,一直和我一塊兒走,好像有很多話要跟我說。
「老師,你的書寫的特好,很有思想。」
「謝謝你,海豹,我不如你,你除了很有思想以外,眼光也很獨到。」我用我一貫的爛幽默回應。海豹有點無奈,微微一笑,像微風順著小港口的漣漪依依共行過一段。
「老師,將來我想為教育做點事情,現在國內很多教科書都不行,不但粗糙,內容也有很多錯誤。」
「海豹,對,好好運用天資,做大事業,當你有權的時候,好好為更多的人謀求最大的幸福,不要眼裏只有自己。我們相遇,除了不要忘記我以外,就是要記住我這句話。」
「老師,我知道,我回去給你寄東西。」
「好,就寄到我學校來,記住,要對自己有信心,還要勇於追求夢想。」
「當然,不要忘記,你答應買房子讓我退休啊……」
海豹笑得很燦爛,十六歲的少年看上去有點像開朗型的張震,這麼說,張震也有點像海豹了。
過關以後,上車往深圳機場,要把行李搬上車,海豹又再度賣力。
多等幾個團員,車就可以開了。幾天來,香港天氣偏幹,我食指甲弦月下幹出了尖倒刺,不知甚麼時候,流出了點點血絲。海豹發現了。
「老師,我給你拿藥水膠……」
「不用了,海豹,我沒事。」
海豹逕自走往旅遊巴,這時候我知道了也看到了,他的膠布放在行李,他的行李卻早塞在最入。他毫不猶疑,先拿下其他人放好的行李,再拿出自己的,在整齊有序的行李中給我五塊藥水膠布,再慢慢把自己並他人的行李放回原去。
「你為甚麼還要把其他人的行李拿下來呢?」其他人不知道海豹的深意,發出了近乎背景音樂的疑問。
「給我一塊就行,謝謝……」
「不,老師都拿去吧。」
我包好了手指,收下了其餘四塊,撫今追昔,最讓我感動的男生,就在面前。而海豹一臉真摯,他知道要拿膠布給我,就趕快去做,我想,他似乎也沒思考過為什麼會對我好。
團隊在香港的第三天看了太空館的《海底世界》,第六天參觀了海洋公園的《海洋館》,我們看到各色各樣的海洋生物,在屬於他們的世界裏盡情地舒展肢體,我非魚,也知魚之樂。那是生之美態,從生命而來的能量,盡情盡性,自然流露,盡情來自天性,「漂亮」歸於他們。
海洋的美令人讚歎,我卻想到人,人除了會動,會伸展肢體,還可以感受喜怒哀樂各種情感,人何其得天獨厚?然而,諸般動物,唯有人,最會破壞自然,也最虛矯,最怕恐懼,心裏想的,跟說的做的都不一樣,然後憑著破壞自然,憑著虛矯,就說是萬物之靈。人掌握的權力足以目空一切,但表現出來的行為,是美呢還是醜陋?當海洋生物也在觀照人類時,他們會覺得我們「漂亮」嗎?
海豹好,因為他的情意率真自然,那種真,我從來沒有遇過,對一個自以為已經很老成的人來說,實在具有強烈的震撼性。
海豹來港七天,帶了幾套衣服,卻天天同一模樣,因為他帶的全是交大附中的外套、運動褲。全團學生,我發現像這樣的只有他一個。外套有校徽,薄薄的,但海豹一直強調他不冷。據說,他只會在附中待一年,然後直上大學。讀了幾個月,他似乎已經很愛他的學校,至少,他以學校為榮,也認為要好好代表學校。而我在香港,見過很多學生離開校門就恨不得除下校褸、校呔,最好不要讓人知道讀甚麼學校,以便在外行走江湖。放下身份,的確方便,卻同時遺失了太多心裏的東西。
最後一天,在機場候機室閘前,海豹說:
「老師,你喜歡這套校服,我留一套給你。」
海豹與我竟如此義氣相投,如此窩心,受者能不感動得無話可說嗎?任我再自私,去到這一步了,我總不能還貪婪地要人家留下衣服並在日後嗅著回憶這段奇逢吧!
「你還要上學的,謝謝你,你留著吧!」
「老師,那好,我回去給你寄東西。」
我要海豹給我擁抱,給力地擁抱,我從未如此激動地擁抱男生,也許我像海豹一般年紀的時候曾經如他一樣情真意切,感情澎湃,卻又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就像一般人一樣,專注體面的外衣,把情感安頓在一處自己也找不到的角落,一直沒感到奇怪,以為別人不過如我一樣整天和自己捉迷藏。誰知這一次,竟然無緣無故的就讓海豹指出了位置。我實在妒忌那一對好像叫詹天佑的鐵路夫婦。
失守了的眼睛無力地橫陳,海豹也沒安慰,我知道,他應該是認為我的依依不捨發乎自然,而且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情感,需要安慰嗎?
海豹,你叫我老師,可是這幾天下來,反而是你教了我,讓我知道,盡情展現真摯的情感,不能視為珍貴,因為人作為人,本應如此。
海豹的率真讓我反復思考,教了十多年書,深入了教育界,我的激情不但沒有加添,反而日漸倒退,大概愈來愈趨向別人所說的穩妥吧!學校教育根本不主張個性,它要訓練的是人人如此的共性,千篇一律大量複製,然後,自封的教育家再自封是工程師。是的,工程師沒錯,但真能匹配「靈魂工程師」的,又有幾人?如果老師帶出來的只是「共性」,學生又可從老師身上學到甚麼?
教育界有如籠牢,日常往來,大概不必笑,更無論哭泣。感情豐富,一不留神,要不被視為懦弱,要不被邊緣化,被以為別要用心。假以時日,我也漸漸學精,學會謀定而後動,先看看別人是否對我真誠,然後奉還適當的情意,所謂義氣籌謝知己,地雷轟炸仇敵,到底還建基於眼還眼牙歸牙的人際算計。已能靈活運用這種手段的一個老師去教文學,我不配。
我的赤子之心並豐富的情感也已被一迭迭世俗的報告書、會議紀錄推到從A4逃到F4然後只能插入只能棲於頁首或頁尾。然後再沒有詩,只有敬啟者與此致,只有報告事項討論事項,以及一堆垂垂老矣的文字。
海豹,感謝你對我那麼好,我曾懷疑這種好未必無因,直至看到你拿膠布的瞬間反應,我真的動容了,你或者能讓一個如今看似不珍視情感的人重新找到屬於他的美好特質。對人好,本來就應該發自內心,不必估量,表現于真率自然,如果幾經思考才去表達,實在手上已經多拿了一部計算器。
海豹,你我相逢,最初我以為我最大的貢獻是像傳統老師止于勉勵你一個遠大的夢想,這是何其淺陋的好為人師自以為是,一開始我就沒有跟你走在同一條平衡木上,我沒有放下為人師表的身段,反而拿勉勵你當成自高於凡塵的個人美德與社會公益,我把你的友誼當成工作的一部份。
海豹,我錯得很,這幾天你一直叫我老師,其實是你教懂了我,所謂義氣相投,所謂情感,原應像你給我的一樣。你提醒我自己寫過的詩句:
你我四目交投
以為停留
然而天地仍不能以一瞬
我們相遇
最後像淡淡的水墨
始於欣賞
終於相忘
雖然相忘是必然的結局,偏淡的水墨仍需要用心經營,並在過程中不斷給力加墨,在生之動的背景下,這幅水墨才能饒富情韻。
海豹,你聰穎過人,生活美滿,得天獨厚,我為你高興。而我能從你身上得到啟發,得到一段難忘的友誼,我的創作道路也因此有了更明亮的路向,我慶幸我也像你一樣,得天獨厚。 |